19年里，杀人凶手一直没有归案，这个经历惨痛的家庭，每一位家人都是受害者。他们一直生活在怀念、悲伤和自责中，无法释怀。
19年中，他们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祭奠着逝去的家人，骨灰没有安葬，还放在少女当年的房间里；家人仍旧坚持着每餐之前为女儿上香……
他们不愿意搬离这个伤心地，“我怕女儿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黄婉的母亲说。尽管希望渺茫，但他们坚信会有女儿瞑目的那一天。
他们最终等到了。
19年祭奠
每餐之前为女儿上香
深圳福田区某居民楼，正值晌午，一户人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菜肴，几口人围坐，但却没有一个人动碗筷。
女主人起身，端着盛好的饭菜走到一间卧室中。她把饭菜摆在一个年轻女孩的黑白遗像前，在旁边摆好筷子，弓起背点上一炷香。等她一步步走回到饭桌旁，一家人才正式开饭。
不管早饭、午饭，还是晚饭，这是一家人吃饭前必须履行的仪式，19年不曾间断。
遗像上的女孩是这家的大女儿黄婉，美丽的笑容停止在她20岁的时候。
她的骨灰就放在她曾经的卧室里，至今没有安葬。不管家里来多少客人，没有人会打扰她住的那个角落。
这套房子三室两厅，除了添过一两件家具，从未被装修过。房间的格局基本没变，还保持着老式的装修风格。大女儿生前最爱弹的钢琴依旧摆在客厅里，被擦拭一新。
家人很少谈起19年前发生在大女儿身上的惨案，但他们却用一种默默的方式祭奠着她。春节吃团圆饭的时候，家人会在饭桌旁空出一个座位留给她。
近二十年的思念和悼念绵绵不断，“这些变成了一种习惯，就好像她还在这个家里，这种情绪无法摆脱，谁也忘不了。”黄婉的堂姐黄小梦回忆说。
19年来，不断有亲戚劝他们搬家，希望这家人可以借此换个环境。
“我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黄婉的母亲说。19年，他们守着这栋老房子，等待女儿被害的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。
惨案发生
20岁少女家中被杀
“那孩子真的特别懂事。”提起堂妹，现年四十多岁的黄小梦总喜欢用“孩子”这个词，亲人阴阳相隔，但妹妹年轻、清秀的样子永远定格在她记忆里。
黄婉从小跟堂姐黄小梦玩在一起。她们的父亲是亲兄弟，都在北京读的大学。随后黄小梦的父亲去了新疆，而黄婉的父亲几经辗转后在深圳安了家。
两家虽然隔得远，但经常互相走动。逢寒假，黄小梦会去深圳的叔叔家玩，叔叔一家也会到新疆来探望。
黄婉还有一个小她七岁的妹妹，由于妹妹年纪尚小，她和堂姐之间话题更多，关系更亲密。
作为家中的大女儿，黄婉性格活泼、开朗，常常替父母拿主意，分担家事。在堂姐黄小梦的印象中，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，这位年纪比她小4岁的妹妹都非常优秀。
“她钢琴弹得特别好，画过很多服装设计图，挺有才的。她对父母很好，作为家中的老大，我叔叔婶婶都很依赖她。”黄小梦说。
黄婉的父母都在深圳某集团下属的两个分公司任总经理，家境比较富裕。一家四口就住在深圳福田区的一栋带连廊的居民楼里。
1992年4月，20岁的黄婉大专毕业，等待着拿毕业证书和分配工作。
跟往常一样，这一天，她独自一人在家看书，读初中的妹妹去上学了，父母也都在上班。
每天中午，黄婉的母亲都会回家做午饭。12点，她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家中，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：家中一片狼藉，女儿被电线缠住脖子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，早已没了呼吸。
陷入恐慌
被害者父亲整夜无法入眠
黄婉的死除了带给黄家伤痛以外，更多的是疑惑和恐慌。黄婉的父母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，他们猜测，是不是女儿学校里的同学蓄意报复？
然而，深圳警方经过排查，最终给出“流窜作案”的结论。
“深圳那时候挺乱的，侦查的水平、现场痕迹勘测的技术也不是很好，所以(案子)一点儿线索和方向都没有。”黄小梦记得，全家人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。
黄婉被害以后，她父亲的精神垮了，整夜无法合眼入眠，他没有再去上班，公司交给了别人管理。
“原来他笑声特别感染人。”黄小梦记得叔叔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，但现在他更多的是沉默，就算笑也是很短暂的。
而黄婉的母亲一度失去活下去的勇气，但考虑到家里小女儿需要照顾，为了撑起这个家，她只好故作坚强，所有跟公安局打交道的事情都由她来打理。
深圳公安局出动了很大的警力，但案子迟迟无法侦破。第二年，黄婉的母亲辞去了工作，每个月都去公安局了解情况。全家人的精力都放在破案上，他们甚至找了私家侦探，然而却始终没有一个结果。
这个谜团一直无法解开，亲戚们也开始担心有人会对他们一家不利，猜测是公司里的员工冲突，或者与他人发生矛盾结了仇。“我们紧张了很多年，就怕再有别的事发生。”黄小梦说，为此全家都很恐慌。
悲痛不止
死者父母一直埋怨自己
大女儿的惨死，让黄家人的生活变得一团糟。还在上学的小女儿常常不能准时吃饭，上下学也都提心吊胆。
为了能照顾叔叔一家，1992年，黄小梦的弟弟从北京某高校毕业后，自己主动去了深圳，一直陪着叔叔家人，几年来，小妹的上下学都是他亲自接送。
黄小梦的姑姑也从石家庄赶到深圳，帮忙给这一家人做饭。“后来才有个家的样子，要不然他们连饭都懒得吃。”黄小梦回忆，家不像家，在她的印象中，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。
1994年，因为工作调动，黄小梦从新疆来到了深圳，半年多都住在叔叔家中。
叔叔婶婶待她像以前一样好，只是家里的气氛变了。“他们身体状况越来越差，但还要装作没有事一样，把一切憋在心里。我们都知道，他们心里的那团阴影始终不曾散去。”黄小梦说。
“他们是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说，他们的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没有办法表达的愧疚，担心是因为自己惹了麻烦，或有愧于自己没照顾好孩子，他们一直在埋怨自己。”黄小梦知道，很多苦，叔叔婶婶都放在心里。
其他亲属唯一能帮的，就是转移老两口的注意力，家人聚会时，大家都努力活跃气氛，试图让黄婉的父母忘却悲痛。
留下阴影
亲属不敢再住二层楼房
时间一天天过去，破案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。
“我婶跟我说‘我以后怎么闭眼睛？’说了很多次。”黄小梦知道，婶婶是害怕在她有生之年没有希望知道真相了。
黄小梦和婶婶的关系很好，最近一段时间，婶婶对她说，会梦见黄婉，为此自怨自艾，“我年纪大了，这件事情没有结果该怎么办？”
她的这番话却不敢跟小女儿说，但懂事的小女儿一直在用稳重和乖巧去分担父母的悲痛。
在家里，小女儿性格比较内向。惨案发生之后，她不论是读书还是工作都没有离开父母身边。她几乎从不逆着父母，乖巧、听话是她孝敬和保护父母的方式。
这件事也给黄家的亲戚留下了阴影。亲戚们买房子都格外谨慎，“不管它是不是连廊，是不是走路能看到，从来不会买二楼。我们就是这种心理，你知道这种阴影有多么恐怖。”黄小梦说。
黄小梦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在家里，常常自己吓唬自己。她会把屋子里的门窗都锁好，打开所有的灯，坐在沙发上想，如果真的有人进来，她该怎么反抗。
“我自己想好对策，把手机放哪，怎么逃跑。这种恐惧我到现在仍然有。”她说。
而这件事对她最大的影响，就是改变了她的职业选择。学计算机出身的她一直从事技术工作。1996年，她开始研究、开发公安刑侦的应用软件，主要的服务对象是公安局，软件专供刑侦破案时使用。
“我就想知道为什么破不了案，我在这个圈子里转，总有一天我能帮得上忙。”黄小梦不甘心，她一直在寻找机会。
北京第一看守所，电视里播放着被监管人员坦白、揭发、检举的视听资料，所有被监管人员都抬着头，聚精会神地收看，只有死刑犯陈长生一人低着头，不断地搓着手。 这个细节被管教民警刘峥捕捉到眼里。14年的从警生涯和敏锐的职业嗅觉，让刘峥感觉到此人一定还有没交代的余案。在他与陈长生不断地谈心后，陈终于坦白了一个隐藏在他心里19年的秘密——他曾在深圳入室抢劫并杀害了一名20岁的少女。
陈年积案再被翻出，被害少女的家属几经周折，终于联系到发现线索的民警刘峥，他们近20年苦寻真相的心才得以安慰。
自谋生路
被单位开除后南下淘金
20世纪90年代的深圳，摩天楼、麦当劳和大哥大充斥街头，股票交易大厅里永远人头攒动，全国各地的人都涌到这里炒股、寻找就业机会，梦想着一夜暴富。北京人陈长生也曾是这批闯荡深圳大军中的一个。
他原本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安稳工作，但他性格里不安分的因素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。
陈长生1960年出生，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，高中毕业后，他在一家国营运输车队当司机。虽然陈长生的工作看起来风光，但他每天都很辛苦，挣的钱也不多。
那个年代，给汽车加油必须用单位统一发的油票去换，陈长生是有经验的司机，他跑运输时尽量节省汽油，将省下来的油票偷偷攒起来卖给别人。
然而没过多久，他的“揩油”行为被单位的领导发现了。领导找他谈话，他不认错，还强横地和领导吵了一架，结果他被运输队开除，丢了铁饭碗。
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，陈长生不得不自谋生路。走南闯北多年，他也有些见识，听说在深圳炒股能发财，他决定去碰碰运气。
1992年，他揣着自己攒的和从亲友那借的一共5000块钱，踏上了南下深圳的列车。为了和命运一搏，他押上了全部的筹码。
炒股失利
为博颜面抢劫杀人
在深圳，仅仅两天的时间，陈长生用做炒股的5000块钱全被套了进去，他面临着走投无路的境况，回北京实在太丢人，他不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。
这一天从早上开始，他满大街乱转，“我想我就抢一笔钱，回北京就说是我炒股赚的。”打定主意他开始寻找下手的目标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福田区的某栋居民楼下。
当时深圳兴建的很多居民楼都建有通往二楼的连廊。人走在连廊里，透过窗户，可以直接看到二楼住户家里的情况。
这栋带连廊的居民楼正在铺设下水管道，陈长生混进了居民楼，沿着连廊一边走一边窥视着。二楼一户人家的窗户没有拉窗帘，房间里，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趴在书桌边看书。陈长生溜进楼道，伸手敲开她家的房门。
“我是修管道的。”面对女孩的询问，陈长生撒谎道。
没有任何防备，女孩打开了那扇通向死亡的门。
陈长生径直往里屋走想找点值钱的东西。女孩一看情况不对，赶紧跟在后面阻拦，抢劫的目的被女孩识破，陈长生不想被她记住样貌，干脆杀人灭口。
他用电线勒死女孩，随后翻遍整个房屋，找出90多元港币的现金，以及金项链等物品。
从女孩家中逃出后的陈长生，不敢在深圳久留，立刻坐火车赶回北京。他将带发票的金项链卖给了自己的姐姐。
从此，杀人的秘密在他心里埋了19年，也折磨了他19年。
他心虚的最直接反应就是只要一见到警察，扭头就跑。他怕见光，觉得自己内心越来越阴暗。
最令他煎熬的是面对毫不知情的家人，他心里觉得愧疚。
不知悔改
再次作案后被判死刑
十九年来，黄家人度日如年。
而凶手陈长生这近二十年的生活状态是颠沛流离、诸事不顺、多次进宫。
陈长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。2005年，他在顺义开了一个小商店，卖饮料。
为了招揽顾客，他在商店外面挂了一个广告牌子。城管来找他摘牌子，几句言语不和，他把城管队员打伤。
2005年8月5日，陈长生因犯妨害公务罪被法院判处拘役5个月，缓刑6个月。
自从他和妻子离婚后，儿子一直跟着妻子。生活不顺、婚姻不顺，他难免偏激。儿子上大二谈了恋爱，他说：“男孩子搞对象正常，但这东西太伤人。”他处处悲观。
但是，为了给儿子攒点钱结婚，他决定再弄一笔钱。2008年，他从电视上看到四川有一批佛像非常值钱，他预谋去偷佛像，再运到邻省甘肃转卖。一切盘算好以后，他以观光客的名义抢了一辆出租车，但还没到庙里，就被警察抓获了。2008年3月7日，因犯抢劫罪陈长生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。
就在陈长生刑满释放后不到三个月，他再次作案。他以买钢琴的名义在海淀某出租房屋内，采用电源线勒颈部、闷堵面部等暴力手段将租户李芳杀死，抢得价值600余元的财物。手段与第一次杀人如出一辙。
2010年3月19日，陈长生因抢劫罪被北京市一中院判处死刑，现羁押在北京市第一看守所。
性格偏执
看守所里常常找事吵架
自从陈长生被羁押在北京市第一看守所以后，他一直沉默不语，在监室不愿意多说一句话。
长期以来，他没有亲人探望，没有朋友。除了患有心脏病，他还患有严重的皮肤病，监室里的犯人没人愿意理他。
他情绪很不稳定，在监室里常常与人找事吵架，也总嚷着见看守所所长。
管教民警刘峥猜测，他在寻求一种关注，可能有心里话没处排解。
为此，只要刘峥有空，就找他聊聊天。陈长生也觉得刘峥特别懂他，从没把他当成一个死刑犯来看。
34岁的刘峥个头不高，眼神非常锐利。他在被监管人员中人缘极好，他记得每个人的生日，还会给他们送小礼物。
14年的从警生涯，让刘峥非常熟悉这些犯过罪的人的心理和经历，很多人都愿意跟他聊天。
“陈长生城府很深，不愿意谈自己的家庭和自己在社会上的一些事。他性格比较偏执，仇恨所有针对他的人，仇恨这个社会对他的种种不公。”这是刘峥经过长期观察以后对陈长生的评价。
真相大白
管教民警问出19年悬案
看守所播放被监管人员坦白、揭发、检举视听资料的那一天，刘峥正好路过监室门口。他发现所有人都在认真地抬头看电视，唯独陈长生躲在监室的一个角落，低着头搓手，嘴微微动着。
刘峥一眼就看出他有心事，将陈长生列为重点谈话对象，一个半月来，他每天都找陈长生谈心。
刘峥不跟他打温情牌，每次谈话的语速都非常快。“如果跟他谈生活谈家庭，语速太慢，他就有编造和思考的空间了。”
虽然陈长生被判了死刑，但他仍有求生的欲望。他先试探刘峥，给刘峥讲了三起编造的抢劫案。
刘峥心里知道他是在编谎话，并不戳穿他，而是认真地给他做笔录。
每次笔录后，刘峥都把他语言的漏洞和破绽讲给陈长生听。“你想活命想立功，只有看守所能为你和法院搭一座桥了。”刘峥对他说。
陈长生一看刘峥是真心在帮他，思考了几天后，终于把埋在心里近二十年的命案和盘托出。
“我感激他，说出来心里也轻松了。”陈长生说出他对刘峥坦白的原因。
经过公安部门的交接，刘峥联系上了深圳的警方，将陈长生供述的时间、地点和作案细节，与当年的案子比对，结果完全吻合。
警方还从陈长生的姐姐那儿起获了他所抢的首饰和发票，发票上还写着黄婉父亲的名字。
近二十年的悬案终于告一段落，目前，该案正在审理当中。
家人释怀
被害女孩终可入土为安
在看守所，陈长生对刘峥说，“我晚上终于能睡着了，能踏踏实实地睡觉了。”
而这个结果也让另一个家庭解开了19年的心结。
因为黄家一直没有搬家，民警按着当年卷宗上的地址立刻找到了黄婉的父母。19年前的办案民警都已经退休，拿着证据与黄婉家人确认的已经是新的警察。
案情水落石出以后，黄小梦给74岁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，得知真相，电话的那一端，她的父亲好几分钟没有说话。“我觉得家人多年以来不敢面对，但是我们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刻。” 黄小梦说。
然而对于黄家来说，这个结果不是如释重负，而是让家人的伤疤再次被揭开。
黄婉的父亲原本身体状况很稳定，在得知这个结果后，身体出现不适。2011年1月，这个70岁的老人做了心脏支架手术，从此再也没有走下手术台。
“叔叔跟我说他一直没有办法面对那孩子，但我觉得这件事给了他一个句号。”黄小梦说。
叔叔葬礼那天，黄小梦父亲的手一直在抖，黄小梦拉着父亲说，“爸，我叔没遗憾，他走的时候很平静，这19年的压抑终于释放了。”
为了得知事情的真相，黄小梦几经打听才找到破案的民警刘峥。
“你是我们家的恩人。”电话里，这是黄小梦对刘峥说的第一句话，“如果没有你的话，不光上一辈的老人，还有我们都没有办法交代。”
2011年11月，黄小梦代表家人给刘峥送来了一面锦旗。
感激之余，她哽咽着告诉丽案调查记者，黄婉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。
(文中除民警外均为化名) 从手机浏览器访问《生活宝典》 |
